柳公权与柳公绰 |
作者:和谷 阅读:68人次 |
从大和二年(828)任司封员外郎,到任库部郎中,三年过去了,柳公权忠于职守,并书写了几通颇有影响的碑文,原本应该在官阶上有所变动了,但实际境况不容乐观。在他看来,自己单凭恪尽职守,老老实实做事,积累功绩,从而得到提拔的愿望,恐怕是会落空的。突然想到,他有那么地位显赫的一个哥哥,那么广泛的人脉,为什么不用呢? 当初,柳公权离开待了十三年的校书郎位置,北上夏州边城做判官,挣脱深宫的桎梏,就是利用了柳公绰与部下李听的交谊。之后知遇喜好书法的唐穆宗,他当上了皇帝的书法老师,才有了施展抱负和才能的天地。可他虽受到穆宗赏识,却并未被重用,只是在长庆二年(822)由右拾遗改为右补阙,官位由从八品上改为从七品上,仍然是一名侍书。 敬宗时,柳公权出了翰林院,迁为起居郎,官位升至从六品上。按常制,学士入院一岁则迁知制诰,未知制诰者不作文书。柳公权入翰林院四年,始终是一个侍书学士,知制诰一职与他无缘。文宗时,他奉诏二进翰林院,不幸的是三年过去,仍是一个没有品级的侍书,连起草文书的资格都没有,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混日子。 柳公权实在不想在库部郎中的岗位上待下去了,思考良久,是君子也难免再世俗一回,便向身处太原的哥哥柳公绰致书,诉说了一番自己的苦闷心思。得到皇帝的宠信,获得优裕的生活,是许多官员梦寐以求的事情,但这并没给柳公权带来精神上的欢乐。在他内心,始终有无法排遣的郁闷与隐隐的羞愧。他酷爱书法艺术,但在世俗社会中,他不可能以书法作为自己全部的生活。建功立业的进取雄心,时时跃动在他的胸间。而随从皇帝的侍书,其地位仅与“工祝”一类相等,显得很没有出息,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。 哥哥柳公绰时为检校左仆射、北都留守、河东节度观察使、太原尹,接到弟弟柳公权的书信,不禁怅惘。作为一母所生的兄长,深知胞弟的窘境和难言之苦,犹豫再三,他还是应承下来,写信向宰相李宗闵求助。好在柳公绰与李宗闵交谊甚深,不必绕什么弯子,有话可以直说。 柳公绰在信中说:“家弟苦心辞艺,先朝以侍书见用,颇偕工祝,心实耻之,乞换一散秩。”意思是说:我的弟弟苦心钻研文章书法,先朝只任他为侍书,这种职务,和占卜小吏没有什么区别,我也以此为耻,请给他调换一个闲散职位。志于儒学和书道,长期当侍书,在某种程度上,柳公权确实以此为耻。但另一方面,仕途上的不如意,却也迫使他将公务之余的主要精力放在书法创作上,从而奠定了他的书坛地位。兄长为弟弟鸣不平果然见效。此事于宰相李宗闵,乃小事一桩,举手之劳。 由于宰相李宗闵从中运作,唐文宗大和五年(831)七月十五日,五十四岁的柳公权又一次出了翰林院,升迁为右司郎中,又转为司封郎中、兵部郎中、弘文馆学士。 柳公绰所谓调个闲职,只是个客套的说辞,此闲职其实不闲也。右司郎中,分掌副尚书右丞,处理都省各司事务,其职位仅次于尚书、侍郎、丞相。郎中本是官名,即帝王侍从官的通称。其职责原为护卫、陪从,随时建议,备顾问及差遣。司封郎中为唐代吏部官职,设一人,从五品上,掌封命、朝会、赐予之级别。兵部郎中也是高级官员。 所谓弘文馆,更是来历不凡。在唐朝的开拓阶段,戎马倥偬之际,唐太宗于长安宫城之西设置文学馆,召集天下名士,号称十八学士,有杜如晦、房玄龄、于志宁、陆德明、孔颖达、虞世南等名流。李世民和他们“引礼度而成典则,畅文辞而咏风雅”。李世民即位第二个月,便下令在弘文殿聚书二十万卷,设立弘文馆,即为国家藏书之所,亦为皇帝招纳文学之士之地,集聚了褚亮、姚思廉、蔡允恭、萧德言等英才,“听朝之际,引入殿内,讲论文义”,“或至夜分而罢”。 弘文馆置学士,掌校正图籍,教授生徒。遇朝有制度沿革﹑礼仪轻重时,得与参议。其中置校书郎,掌校理典籍,刊正错谬。设馆主一人,总领馆务。学生数十名,皆选皇族贵戚及高级京官子弟,师事学士,受经史书法。唐中宗时,避李弘名,改曰昭文馆。玄宗仍改回弘文馆,因其中学生出身贵族,不专经业,令依国子监生例考试,唯帖经减半。 聚集于弘文馆的学士,可以说是朝廷的智囊团。这里是唐代文化的熔炉。柳公权身居其中,无疑如鱼得水,拥有了施展非凡才学的平台。 谁能料到,柳公绰在改变胞弟柳公权官场处境这一点上,舍老脸向老友李宗闵求助,成了他作为胞兄对柳公权的最后一次关照。 柳公绰时任河东节度使。当时碰到了荒年,他节约开支,停止宴请,吃穿与士兵一样。北方的部族派梅禄将军李畅,赶一万匹马来做生意,所经过的地方,柳公绰给予热情招待,又命令部队防止袭夺马匹。李畅到达太原,柳公绰只派牙将一人一骑去慰劳,用友好的态度接待来客。李畅命令翻译官引导去拜见柳公绰,招待宴席不超过常规,李畅感激其恩德,竟然流下眼泪。于是,南下的马群在路上慢慢行进,不随便奔驰打猎。 陉北有沙陀部族,喜好争斗,九姓、六州等部族都怕他们。柳公绰召来沙陀酋长宁邪执宜,修理废弃的十一处塞栅,招募三千兵留驻。沙陀酋长的妻子和母亲到太原访问,柳公绰让夫人慰问和盛情招待,并赠送礼品,沙陀部族感谢其恩德,所以全力保护边塞安宁。 大和六年(832)初,柳公绰突然身患疾病,请求朝廷派人代替他,自河东征还长安。这时,柳公绰的住宅在乐游原的升平坊。 柳公权急忙赶回去探望,兄弟于此境况下相见,不免忧伤不已。兄长知道柳公权入了弘文馆,心情不错,也就放心了。柳公权也明白,胞兄这次所患病症,不是一般常见的风寒感冒或跌打损伤,而是由于多年征战沙场,劳心劳力,殚精竭虑,积劳成疾的。看到兄长所受的苦,柳公权有点愧疚,自己毕竟常年居于京城长安,生活环境要舒适得多,还有什么委屈,要烦劳哥哥操心呢? 这年三月,朝廷知晓功德卓著的柳公绰突然身患重病,甚至是绝症,皇上为表安抚之意,授其为兵部尚书,但可以不上朝行参见礼。 一天,弥留于家中病榻上的柳公绰,忽然命亲随人召来老部下韦长,说有要事相商。守候在身边的柳公权以为,兄长临终之前,要把家事托付给这个人。等到韦长来了,柳公绰不言自己的病体和身后之事,竟对韦长说:“替我报告宰相,徐州那个地方,要压制专门杀害李听亲信部下的那个牙将,除非任用高瑀镇守徐州,否则不能安宁。”韦长说:“我一定转达你的建言。” 柳公绰点点头,接着闭上眼睛,不再说话。他临终最后一句话,不是托付家事,而是把追随自己征战疆场的老部下的命运和大唐王朝的事放在心上。 柳公绰惦记的事,是有关老部下李听的,也就是柳公权在夏州当判官时的顶头上司李听。李听以前担任武宁节度使时,提拔了自己的一个家奴为牙将。后来,朝廷再次任命他为武宁节度使。在接到任命后,李听派了自己的一个亲信官吏到徐州去慰劳将士,没想到那个家奴背信弃义,不愿让李听再到武宁来担任节度使,于是游说军士杀死了李听的亲信官吏,接着残酷地把尸体切成碎块吃掉了。李听得知后大为恐惧,毕竟上了年纪,少了英武之气,便借口自己身体有病,向朝廷再三请求辞去武宁节度使的职务。 三月二十八日,面对徐州的乱局,唐文宗采纳了病中的柳公绰的建言,任命前忠武节度使高瑀为武宁节度使,事态得以平息。 过了几天,大和六年(832)四月三日,柳公绰卒于长安升平坊家中,赠太子太保,谥曰成。胞兄柳公绰比柳公权长十三岁,享年六十有八,还不到七十致仕告老还乡的年纪,实在有些可惜。 胞兄的突然病故,出乎柳公权之所料,无疑是对他精神上的一次沉重的打击。仕途曲折,官场险恶,胞兄是他心灵上的一道屏障。这个屏障轰然坍塌了,对于性情内敛又不善交际的柳公权来说,他更感到了对前途的茫然。华原柳氏族人中没有了顶梁柱,柳公权自然就得成为顶梁柱。这么一想,他于伤悲中倒也抖擞了一下精神。 回想起来,兄长柳公绰一生两任京兆尹,五次节度方镇,三任御史大夫,三任尚书,治境安边均有佳绩,被认为是有望成为宰相的大臣,可惜阴差阳错,到临终时他的官阶只离宰相一步之遥。 柳公绰是做宰相的料,文武双全,堪称有唐一代儒将。他擅长楷法,得于欧、褚,其中楷《紫阳观碑》《南海庙碑》《诸葛武侯祠堂碑》,名传后世。不过,有论者评价其书艺造就胜过柳公权,则是过誉了。 柳公绰魂归故里,永远安息在他的出生地,长安城以北的京兆华原。那里沟壑纵横,山原连绵,开阔而且清静,当初从这里远行谋取功名,风风雨雨,屡建功勋,之后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,这便是宿命。 柳公绰墓地,选在与柳家原隔沟相望的让牛村畔。这个小村子,原来一直养牛,叫养牛村。也许早先曾经丢过一头小牛犊,误入别家的牛圈,二者不是你争我抢,而是你推我让,所以后世称其为让牛村,或称让义村。这里的田产也是柳家的,墓地是金线吊葫芦的好风水。让义村之后还一度被叫成让弟村,据说源于柳氏兄弟为墓之位置相互谦让的佳话。 据传,柳公绰去世前,谦让地对胞弟说:“愚兄官阶虽比贤弟高,但论当朝的名气,贤弟已经超过愚兄了。愚兄死后,当在墓地之左,待贤弟百年之后位右,兄弟永远不分开。” 柳公权没有言语,掩面而泣。等到为胞兄送葬时,将位置定于墓地右侧,左位留给了日后的自己。哥东弟西,是古来当地的丧葬风俗;以右为上,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。后来柳公权官阶二品,而柳公绰的兵部尚书为正三品,但长者为上,官阶不官阶,名气不名气,就不那么重要。不过,由于官阶不同,依照形制,柳公权墓以石砌壁,石门石椁,雕刻彩绘;柳公绰墓灰砖砌墙,石叠墓门,木棺木椁。 值得安慰的是柳公绰后继有人,他的儿子柳仲郢在御史台任侍御史,其母韩氏是韩皋之女。柳公绰的老岳父、柳仲郢的外公韩皋,乃韩滉之子,夙负令名,器质重厚,有大臣之度。韩滉曾任京兆同官主簿,乃县令的助手,从八品。 在为柳公绰送葬之后,柳公权与柳仲郢一起,在老家柳家原住了一些日子。黄土田野上的耕牛图,让柳公权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幅《五牛图》,这正是贤侄柳仲郢的曾外公韩滉所作。柳仲郢小时候也看到过这幅画,对自家曾外公的生平和功名略知一二,却不如叔父熟稔。 柳公权说,这位老先生是在我十岁时去世的,享年和你父亲差不多,也是六十几岁。 韩滉,字太冲,长安人,少师韩休之子,以荫补骑曹参军。唐至德年间任吏部员外郎,性强直,明吏事,以户部侍郎判度支数年,德宗时为镇海军节度使,遣将破李希烈,调发粮帛以济朝廷。贞元初加检校左仆射及江淮转运使,封晋国公。性节俭,衣裘茵袵,十年一易,居处仅避风雨,不为家人置办资产。幼有美名,天资聪明,善《易》与《春秋》,好鼓琴,能书善画,长于隶书。章草学梁侍中,草书得张旭笔法,亦工篆草。擅画农村风俗景物,画牛、羊、驴等走兽神态生动,尤以画牛曲尽其妙。 柳仲郢说:“母亲曾讲过,她的爷爷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,便觉身在图画中,起辞官归里之望。” 柳公权说:“这位老先生与韩干齐名,画作有《尧民鼓腹图》《田家风俗图》等三十六件传世。”韩滉的代表作《五牛图》,纸本,设色,笔墨稳健,姿态各异,生动有神。画五只肥壮的黄牛,分别作昂首、独立、嘶鸣、回首、擦痒之状,表现出牛漫步、疾驰、鸣叫、顾视等各种情态以及村童牧放的生活情趣。 韩滉历经玄宗至德宗四代,从地方官做到宰相,拥护统一,反对分裂割据。他的书法绘画具有一种浑厚朴实的风格。画牛名手戴嵩是他的弟子。接着,柳公权又说到柳仲郢外公韩皋的故事。 韩皋为吏部尚书,兼太子少傅,判太常卿事。后充大明宫使,充宪宗山陵礼仪使,拜尚书左仆射。去世时年七十九,赠太子太保。 柳公绰的夫人韩氏善训子。柳仲郢本人也幼年好学,常吃熊胆丸,夜里看书能看更久。他好手抄六经,又抄司马迁、班固、范晔的史书,家藏书万卷,擅长写文章,撰著有《尚书二十四司箴》,受到韩愈的赞扬。 元和末年,柳仲郢考中进士科,任校书郎。牛僧孺征用他到武昌幕府任职,因其有父亲的风范,所以牛僧孺感慨地说:“不是长期学习名教的人,怎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呢?”后召他入朝廷任监察御史,升任侍御史。有禁军士卒诬告乡里有人砍掉了他父亲坟墓上的柏树,用箭射死了那个人,执法官吏以擅自杀人论处那个禁军士卒,而禁军中尉出面要求减免禁军士卒的死罪,右补阙蒋系上奏争论,皇上没有醒悟。柳仲郢此时担任监罚之职,坚持上奏说:“不处死这样的罪犯,就是扰乱法令和刑罚。” 皇帝下诏让御史萧杰监罚此事,萧杰也上奏争论。皇帝只得特意下诏让京兆府官员拷打那个禁军士卒,不用监罚。朝廷称赞柳仲郢守法,跟他父亲柳公绰一个样儿。有这样一个承绪家风的好儿子,父亲柳公绰当可以瞑目了。柳公绰曾经说过:“我当官不曾因为私事把喜怒强加于人,我的子孙会昌盛吧?”会的,因为历史本是公正无私的。柳公权每想到这一点,心里就坦然了许多。 |